Skip to content

夜来香

我从梦中醒来。醒来的时候,正是暮色昏沉。夏天将尽,凝滞的空气中却依然带着些不屈的焦灼,尽管有心无力。

梦里正是初秋时节,九月份午后的天空碧蓝如洗,没有一丝云彩。大风呼呼地吹着,不冷也不热,吹得人心旷神怡,冲天豪气油然而生。如果此时有大面的旗帜,那一定是在风里呼呼飘扬着,锦旗翻飞,赏心悦目。按照大诗人李白的说法,则是“长风万里送秋雁,对此可以酣高楼”。但是此时的我却酣畅不起来,因为我正在被人追杀着。

虽然现在我知道了当时是在梦里,但是当真正身处梦中的时候,一切又都是那么真实,所以无法区分。就好像此时的我已经醒了过来,但是我怎么知道,此时是不是陷入了另外的梦境之中呢?所以当所谓的现实与梦境各执一词的时候,我们永远也无法得知到底哪个才是纯粹的真实。就好像假如我自以为自己高明而别人是傻逼,但是在别人眼里可能我才是那个傻逼,那么到底谁是高明谁是傻逼呢?又譬如我们认为新生是希望而死亡充满了哀伤,那么会不会在另外一个相对的世界里,他们的死亡其实对应于我们的新生,他们的新生反而是我们的死亡呢?

甚至换一个角度,会不会在所谓的现实与梦境之外,其实还有着第三个视角呢?比如我每个工作日都要早上起床,通行几十公里去上班,然后晚上再回来睡觉,周末的时候可以睡个懒觉,然后宅着看书看剧打游戏。假如有所谓的造物者,并且他们的程序设计逻辑与我们本质上无异,那么对于我这个角色的塑造,无非是一个周而复始的任务,加上一些随机的事件抖动而已。所以很多事情不能深究,还是稀里糊涂地活着为好,毕竟这样不会有太多的怀疑和烦恼。

扯得远了。话说回来,在梦里,我正在被人追杀。秋天午后的阳光慵懒而又严肃,目之所及,都是大片的玉米田地,这场景与我小时候在故乡见到过的并无区别。此时的玉米植株叶子尽已干枯,大风吹过,飒飒作响,有着一种莫名的悲凉意味。我不知道是谁在追杀我,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得罪了他们。只是仓皇之间,逃进了玉米田间,在茫茫之中寻找出路。此时我的四周尽是干枯的叶子,走在其中欻啦欻啦作响,让人听了很不舒服。叶子打在脸上,划出一道道细小的伤口,田间氤氲着的热气催人汗发,让这些伤口更加燥痛。当然我顾不上这些,只是向前奔跑着。然后我的视角就到了天上。此时我的身体依然在地面上奔走,躲避着追杀寻找出路,我的意识却是在天上,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审视着这一切。田地的尽头,是大片的树林。于是在天上的意识,指挥着地上的躯体,朝着林间飞奔而去。

我终于走进那茂密的林薮之中,不知岁月几何的古树遮天蔽日,林间沉浸着薄雾,树皮上都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藓。追兵将至,我爬上一棵大树,躲在繁盛的枝叶之中……

我的梦境到此就已经结束。梦里荒诞不经,与当前的生活并无关联,并且正好作为梦境记录了下来,因此我得以知道这的确是一场梦,而非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在当前时空的投影。然而还会有一些记忆,仿佛是梦境,又仿佛是亲身经历过的,亦真亦幻,那是连自己也分辨不清的了。

《阅微草堂笔记》里记录了汤斌少年时遇狐女的故事。当然,故事可能发生在汤斌身上,也可能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,只不过附会给了汤斌。因此在这个故事里,我们可以认为书生叫做汤斌,但名字只是一个模糊的指代,而非具像化的某一个特定人物。汤斌可以是汤文正公,也可以是其他的任何人。

故事大概是这样子的。夏尽时节,傍晚下起了窸窸窣窣的小雨,汤斌在后园小亭子里纳凉。说是纳凉,但其实天气依然有些闷热,蟋蟀也在唧唧地吵闹着,这让汤斌觉得很是不舒服。园子墙外长满了构树,那些鲜红的果实带有几分妖冶的味道,它们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楮桃。就在汤斌盯着这些红色果实发呆的时候,亭子里突然进来一位姑娘,把汤斌吓了一大跳。进来的姑娘皮肤很是白皙,透着微微的青色血管,与晚春时候的杏花花瓣相仿。然而她却留了一头酒红色的长发垂到腰间,这把汤斌又吓了一大跳,毕竟这在当时,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杀马特。她自称住在墙外,对汤斌爱慕已久,所以来找他约会。这话说出来,把汤斌又吓了一大跳。

到此为止,汤斌已经被吓了三大跳。第一是有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园子里,汤斌还以为是进贼了。第二这女子虽然很好看,但是一头红色的长发,让汤斌觉得很是诡异,心里有点发毛。第三汤斌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盯上了,有种被窥探的感觉,所以心里更加不舒服。最重要的是,外面下着雨,这个女子的衣服鞋子还有头发都是干的,没有任何雨水。汤斌一时愣住了,心里很是紧张,但是强作淡定,紧盯着那女子。她仿佛看出了汤斌的顾虑,并且被盯得不好意思,于是自己承认自己就是狐女,并说自己和汤斌前世有缘。

汤斌这个时候胆大起来,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味。强硬地问道,你说前世有缘,那你说说看哪里有记载,是哪一年的事情,前世发生过什么事情,愿闻其详。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极快,一下子把狐女给问懵住了,她脸色微微泛泛红,低下头支支吾吾了一阵子,然后突然抬起头说,你以前都不在这里,恰好今天出现在这里,我见了那么多人都不喜欢,唯独看到你的时候心生爱慕,这就是前缘。但汤斌并不领情,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钢铁直男,他直截了当地说,如果有前缘,那么我应该会喜欢你,但是我刚坐在这里你就出现了,我见到你并没有心动的感觉,可见并没有所谓的前缘,你还是走吧。这话让狐女很是尴尬,她盯着汤斌,有点生气又有点难过,最终还是挥衣袖扇灭了油灯,然后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。汤斌再次点亮灯,暮雨婆娑,仿佛一场梦。只有空气中依然残留着的一丝香气,提醒着刚才发生事情的真实性。

在这个故事里,汤斌就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呆书生,遇到了大胆而又惊艳的狐女。归根到底,更像是文人的杜撰和意淫,然后闹剧一样流传了下来。

后来汤斌中进士,踏上仕途,一路高走,最后忧惧而死,后人对他也多褒贬不一。当政者把他树立为典型,追谥文正。文人们觉得他没骨气,为人虚伪。一个人如果事业有成,又能同时被大加褒贬,说明这个人本质上肯定不会是蠢笨。所以这个故事里,汤斌的耿直怎么看都是有一些伪装的意思在里面了。

前面我们提到,园子墙外长满了构树,结了许多鲜红的果实。如果不是下雨,经常会有一些大马蜂飞来飞去,所以汤斌很是讨厌这些果实。但是在结果之前,这些新鲜的构树花穗,却是上好的野生食材,汤斌反倒很喜欢吃。所以说对待同一个事物,在成熟前和成熟后,是截然不同的态度,尽管算不上是虚伪,但毕竟是有些不够厚道的。

关于汤斌,我们有必要补充几句。少年时候他在故乡遭遇闯王起义,亲友多有在战乱中丧生,后来到南方避乱。所以在这个故事里,他并不是一心读书的安逸书生,更是背负了冥冥之中的沉重命运。书里所谓的仁义道德天理,在汤斌看来,都不过是一场虚妄,不过是有些人借着先贤圣儒的名义,要将一些思想注入到自己脑子里。当然他可以暗地里这么想,但是不能明说表现出来,毕竟这种想法还是有些大逆不道的。所以汤斌自己也觉得自己虚伪。

“卧龙跃马终黄土,人事音书漫寂寥”,汤斌时常想着古诗里的句子,觉得一切都是从黄土来,又复归于黄土,人生一世,啥也不是,也挺没意思的。假如当时他有更多物理学知识的话,他就可以说,人生不过是一群粒子在某个时空的特定组合而已。这样一来,从微观到宏观就都覆盖了,于绝对理性之中透露出人生渺渺的无限惆怅。当然反正都是相似的意思,总之,汤斌可能是个极度的悲观主义者,或者说是虚无主义者。但是这些都是本质,不是现象。起码从表面上看,汤斌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传统读书人。这么来看的话,汤斌确实是有些虚伪的成分的。但是虚伪分为对自己的虚伪和对别人的虚伪,对自己的虚伪并不能算是什么特别的污点。

所以,故事也可能是这样子的。黄昏时分,天下着雨,汤斌在后园亭子里思考人生。说是思考人生,其实更多的是瘫坐在椅子上休息。园子墙边夹竹桃的白花散发着幽幽的苦涩香味,让人昏昏欲睡。介乎于半睡半醒之间,汤斌仿佛看到有陌生女子走进亭中。在这个故事里,狐女并不是一头酒红色的头发漫披在肩上,而是一头乌黑的长发,仔细装束着。一袭白色裙子,走起来像梨花在风中翩翩舞动。在这个故事里,狐女没有说话,慢慢地走到汤斌对面坐下。她看着汤斌,汤斌也看着她,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,但彼此的眼神中,对方的心思已经了然。

汤斌看得入了迷,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猝不及防地发生这样的事情。直到恍然间发现亭外的一切变得模糊而恍惚,雨声和虫鸣声不再,他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梦。这说明梦中世界的建模和渲染,始终还是太过于粗糙。一瞬间,汤斌眼中的光急剧黯淡下来。他尽可能让自己保持着沉沉困顿的状态,直到狐女的面容也开始变得模糊。对不起,我要醒了。说完这两句话,汤斌就醒了过来。雨依然在下,亭子里仿佛有微微的暗香。汤斌醒之前没有说再见,因为他知道也不可能再见到了。每天与无数人的擦肩而过,都是永别,何况是在梦中呢。

黄昏时分,我坐上一辆公交车,隐隐约约中我似乎知道它驶向哪里。外面下着雨,雨点落在车窗上,透着外面红红绿绿的灯光,像是满满的彩色碎钻镶在车窗玻璃上。街角的流浪猫在屋檐下,面无表情。我又想起曾经做过的各种梦境。

梦里下过雪的冬天晚上,我在放烟花。此时月光皎洁,亮如白昼。梦中的夜里怎么也睡不着觉,早早起床,吃下一碗蜂蜜拌豆腐——有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味道。梦里的人们都在说着话,而我始终是沉默。

梦见一所房子,冬天外面寒风呼啸,卧室的窗户打开便是一条河,河水冷得发出暗绿色惨淡的光。打开了半扇窗户,看着外面,好像在等待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没有。屋顶是半边透明的双坡式屋顶,我抬起头,看见灰蒙蒙的天空。

梦见大江汇聚,奔涌向前。然后野火蔓延,燃烧江边干枯的野草。梦见一条绿色的蛇和一只豹子。梦见深夜一个人在悬崖看大海,涛声澎湃。梦见处女航的轮船翻倒损毁,搁浅在沙滩上。梦见在飞机上看到高大巍峨的雪山,无比壮丽。

梦里的一切都有着缺失细节的真实感,而真实的生活则充满了细节的虚无感。闭上眼睛,仿佛回归到最真实的本我。睁开眼,眼见着世界像游戏画面一样在面前渲染开来,宏大而又单调。于是就在这睡梦与清醒之间,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冬夏,经历了图腾的诞生到死亡,见证了神迹的显现与崩塌。

附言

《阅微草堂笔记·卷十二 槐西杂志二》

石洲又言:一书生家有园亭,夜雨独坐。忽一女子搴帘入,自云家在墙外,窥宋已久,今冒雨相就。书生曰:“雨猛如是,尔衣履不濡,何也?”女词穷,自承为狐。问:“此间少年多矣,何独就我?”曰:“前缘。”问:“此缘谁所记载?谁所管领?又谁以告尔?尔前生何人?我前生何人?其结缘以何事?在何代何年?请道其详。”狐仓卒不能对,嗫嚅久之,曰:“子千百日不坐此,今适坐此;我见千百人不相悦,独见君相悦。其为前缘审矣,请勿拒。”书生曰:“有前缘者必相悦。吾方坐此,尔适自来,而吾漠然心不动,则无缘审矣,请勿留!”女趑趄间,闻窗外呼曰:“婢子不解事,何必定觅此木强人!”女子举袖一挥,灭灯而去。或云是汤文正公少年事。“余谓狐魅岂敢近汤公,当是曾有此事,附会于公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