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回上海的火车上，窗户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。立秋之后，天黑的愈发早了。

我的旁边坐了一个油腻肥胖的男人，挺着个大肚子，翘着二郎腿，手机播放着短视频，开着大声的外放。时不时与人视频聊天，讨论的都是喝了多少酒，满嘴都是生殖器。这实在是让我心里烦躁，真想上去揍他一顿。当然这是不会发生的，再者我估计也揍不过他。

于是我望向窗外，思绪逐渐发散开来。外面夜色已经完全降临，不断闪过高架桥和大楼的灯火。而我身处其间，从一个城市赶往另外一个城市。我喜欢这种夜里在路上的感觉，只有这时才可以放松下来去思考一些事情，虽然大都是一些散乱的回忆，或者是没有结果的事情。

我想起高中的时候寄宿在姑姑家里，每次下了晚自习都是骑着自行车回去，路上大概要十几分钟。姑姑家在县城郊外，一路上会经过一片田野和一座桥。夏天的晚上，一路上都是青草浓郁的气息，英气蓬勃，抬头可见满天星河。有次夜里忽然下起大雨，路上都是雨水，珠子一样的雨点落在地上，激起一圈圈白色的水晕，像一朵朵夜里盛开的花。经过桥上的时候，忽然一道电光，照得满河明亮，然后雷霆轰鸣，此时前后无人，仿佛独自置身于茫茫天地之间，只觉得山河寥阔，内心一片明朗。

冬天的时候，夜里冷风嗖嗖，天上明月高悬，清淡无云，路上也没什么人，经过桥上的时候，借着明亮月光，偶尔可见三两只野鸭在河面漂浮，四野寂静，满是诗情画意。常走的那条路稍远一些，有一小片地方是墓地，夹杂在路旁的垂柳和白杨之间。有时阴沉的夜晚，大风呼呼地吹着，吹得人嘴唇干裂，手指发麻。经过那一片的时候，颇有几分“夜过冷茔云昏暗，惊听野鬼声渺茫”的感觉。印象中有一次夜里回去，到村口的时候发现有家搭起了灵棚，几乎占满了道路。黑黢黢的夜里，只有这一点灯火通明，在昏暗路灯下真让人觉得有几分邪气。

当然那时候的我是不害怕的。那时候的我年少轻狂，满脑子的都是要离开故乡。那条路我在夜里走了三年，我也一路思考了三年。说是思考，其实更多的是漫无目的的思绪纷飞。在脑子里酝酿了许多首强自说愁的诗句，写在了日记里，最终尘封在故纸堆中。有时候会想起暗自倾慕的姑娘们，有的像小太妹，有的很安静，虽然我甚至连她们名字都不知道。有时候想着繁重的学业和压力，想着以后会在哪里做什么事情。那是我最痛苦压抑的年少时光，也是我内心最肆无忌惮的青春。到后来，我的内心一点一点被琐碎的世俗的事情填满，再也没有那种放任自流，沧海扁舟一般的思绪了。

但这种习惯延续了下来，我喜欢黑夜胜过白天。哪怕是出门散步，也一定要选择夜里人少的时候。黑夜让人内心安稳，可以选择成为自己。但夜里也并不总是安静的思绪，也会有快乐的痛苦的事情。

几年前刚刚毕业的时候，元旦跨年的夜里，约上几个好友一起去唱歌通宵。早上天色微微亮的时候，各自散去。那时我租住在偏远郊区，走在回去路上，空荡荡的马路上偶尔有车辆经过，没有风，但是冬天早上寒意刺骨。想到要回到逼仄破旧的出租屋中，睡上一觉然后回归到现实生活中，只觉得内心无限落寞。

后来谈了一场恋爱，两个人异地。有次深夜吵架，我被删除了所有的联系方式。在深夜踏上火车，去往另一个城市。在去火车站的路上，出租车师傅和我聊起他的家庭，谈起他不幸的婚姻，以及即将要离婚。在上海南站，走过空荡荡的地下通道，空无一人，只有满墙花花绿绿的广告。在候车室门口遇到一个大叔，他来错了车站，于是黯然离开，留下一个寂寞的背影，在凌晨两点钟。彼时车站前面广场上桂花盛开，满树花香。天下起小雨，只开放了一个小小的候车室，满是困倦的旅人，工作人员也都无精打采。终于在凌晨四点钟坐上绿皮火车，车厢内混合着各种味道，还有精神的大叔拿着手机在追剧。早上在雨中抵达陌生的城市，见面然后彼此拥抱，然后释然。

这一切都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，甚至让人怀疑是否确切发生过，怀疑那些在深夜里行走的细节，是否混杂了其它的记忆片段。只是后来时常在深夜里独自饮酒，再也没有可以一起海阔天空畅快交谈的朋友，再也没有想要跨越黑暗奋不顾身去见的人了。这让我觉得生活索然，寡淡无奇，实在是没有意思。

与其说是生活变得无趣，倒不如说是自己逐渐老去。坦然接受这一切，逐渐放弃挣扎，抱着“吃一顿少一顿，过一天少一天”的粗糙想法，得过且过。所以我很讨厌这样子。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会有一个人来讨论，生活也会有一个人来分享，可我不知道她是谁。这可真是一件滑稽的事情。就好像独自一人在茫茫大海飘荡，知道终有一天会抵达岸边，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，也不知道会到哪里。仿佛始终有希望，又始终无望。

借用七年前写的诗句来说就是：

二十年来飞絮，三分离索向谁。欢愁成歌今不在，风荷桥畔柳低垂。轻语惊画眉。
酒尽秋气乍冷，筵罢各自来归。又是凉风拥白砌，只留空影对空杯。云浅日西颓。

只不过这二十年，怕是要改成三十年了。